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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見明燭(八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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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見明燭(八)

經過了方才一場鬧劇, 攬月閣下的街道變得寂然,只餘風聲嗚嗚咽咽,攜落滿樹繁花, 又將滿地白花高高拋起, 任其在空中翻騰幾輪後,再次淪落塵泥。

煙歸支頤看了一會兒, 終於覺得無趣,遂將窗戶合上,慢騰騰地挪進了被窩。

不得不說雪盡真是財大氣粗, 生活精細得不行,這被榻綿軟柔和, 和肌膚幾乎沒什麽摩擦, 蜷進去好似被一團輕柔的雲包裹, 溫暖舒適, 或許能和她當年在宮廷裏的用度相提並論。房間裏也熏著暖乎乎的沈水香,煙霧裊繞而上, 清清淡淡, 又帶著絲絲縷縷的甜味,清幽雅致, 令人心神安寧。

她滿足地閉上眼,醞釀睡意。

忽地, 她聽見一下令人毛骨悚然的嘆息。

繼而是一道熟悉的遠隔數年的聲音從頭頂清楚地落下, “明華, 你想回去嗎?”

煙歸如遭雷殛,她有些慌張地睜開眼, 茫然t四顧,房間密不透風, 這裏也落了雪盡的禁制,沒有人能進來,沒有任何傳音術能穿透,可她還是聽見了這如此熟悉的聲音,這是天的聲音,時隔一千多年,再次與它相會,她聲音有些顫,“你,你是誰”

頭頂傳來一聲輕蔑的笑,“我是誰不重要,重要的是你,明華,你永遠也不可能回去了。”

與此同時,案上那支蠟燭,本爍著深黃明亮的輝芒,在一陣陣無端升起的風的作用下,漸薄漸冉。

煙歸已經知道了和天對抗的下場,她沒有去制止它,心念電轉,最後只冷冷道:“我不是明華。你認錯人了。”

“是嗎?可是你有明華所有的記憶,全部的經歷啊。”

“那又怎樣?你不也知道我的經歷嗎?難道你有我的記憶,你就是明華了”

室內黯淡無光,連窗戶也禁閉,沒有一絲光亮透入,煙歸像是和誰較勁似的,並不挪動半分,既不重新點亮蠟燭,也不打開窗戶,更遑論催動指環召喚雪盡。

她總是這般倔強,要一人抗下所有命運對她的詰問。

它說得慢悠悠的,帶著勝者的氣定神閑,帶著對螻蟻的鄙夷不屑,“記憶,決定了我們是誰,決定了你成為誰。”

“當你記起來這多年來的崢嶸歲月,你還甘心蝸居在一個廢棄的小村子嗎?你還甘心只做一個窩囊無能的柳煙歸嗎?”

那扇貴重的窗戶在她耳邊“砰”的碎裂開來,木屑銀碎迅速炸開,滾落一地,偶有幾片刮過煙歸臉畔,留下慘烈的血痕。

清冷的月光穿透婆娑樹影而來,灑在煙歸木然的臉龐上。

她微不可察地抽了抽眼角。

“你看見了嗎?這外間長夜漫漫,不見辰光,這就是你未來幾十年幾百年幾千年的路。”

煙歸果真望向窗外,是的,她看見天幕陰慘沈悶,黑雲壓頂,稀薄月光漸漸被吞噬,光亮徹底消失,一如她的命運,波譎雲詭,晦暗無望。

她異常平靜,“你到底想要什麽”

“想要你認輸。”

煙歸倨傲地凝視著天際處的一處微弱亮點,那裏不知是何處人家,裏面又發生著怎樣的故事……可人世萬般,都和她沒有絲毫關系,她還在負隅頑抗什麽呢?

她聽見自己的聲音麻木地響起,“好啊,我認輸了。你滿意了嗎?”

它冷冷發笑,似乎仍不滿意,“是嗎?你真的服氣嗎?你難道沒有想撕開這天幕看看我的真面目嗎?”

煙歸順著它的話攤開雙手,諷刺地開口:“你看我現在還能和你抗衡嗎?你想要什麽,拿去便是。”

“是不想,還是不能?”

煙歸收回目光,淡淡道:“這重要嗎?”

“我問你,是不想,還是不能?”

煙歸最恨被人威逼利誘,她冷哼了一聲,一把抓起窗邊碎屑,朝虛空那團看不見的幻影重重擲去,而後負氣似的說出了真心話,“好啊。既然你非要我說實話,那我就說了。”

“如果有機會,我會把你拉下來,狠狠踩在地上。你是什麽東西?你憑什麽主宰我的命運?你說你是天,難道天就一定對嗎?我告訴你,莫說是區區千年,即便是一萬年,數萬年,我也不會有絲毫改變,你做你的春秋大夢去吧!”

“哈哈哈哈哈哈哈,你也就是恢覆了記憶才有這般硬氣,待七年後,你失去所有記憶,你還是一個毫無還手之力的凡人,你照樣乖乖地認命。”

“是嗎?你怕了?所以你才抹去我們的記憶,其實你才是最可憐的那個吧,你要所有人向你俯首稱臣,若稍有不從,你便讓他們消失,唯有此,才能獲得表面的順從,表面的太平,才能維護你可憐可笑的秩序。”

雷聲在此時從雲巔之上滾滾而來,荒涼中憑空攪起風雲,天地間似乎只有一個煙歸,孤獨默立原地,她嘴角勾起一抹得逞的笑,話語帶著譏誚:“你又生氣了?”

那道道金光遽然降下,不由分說,不可抵抗,劈落一樹花如雨,劈開這方寂靜天地,帶著毀天滅地的悍然力道,向煙歸而去。

暮雪村在人間的西北邊境,杳無人煙,千年寂寞如許。

庭院內花葉飄零,草木微微顫動,雪盡靜靜地坐在庭下,細呷著那梅花釀,欣賞著這眼前草木。

忽然心頭一陣刺痛,他感應到鬼域結界震動,似乎有異物侵入,而這刺痛和上次煙歸出事時別無二致,然而那指環並無任何異動,他轉念想到煙歸在遇險時從不催動指環,指環怎麽可能會有反應呢?他顧不上多想,心中只有一個念頭,這一次一定不能來遲!

露寒霜重,夜色沈沈,紅墻青瓦,雪白的花葉簌簌而落,道道金光劈裏啪啦從樹影中降下,劈向攬月閣內。

雪盡趕來時見到的便是這樣一番景象。

周圍小鬼已被這邊陣仗驚動,早已擠滿街頭,交頭接耳地看熱鬧。

十裏頂著亂糟糟的一頭卷毛,不耐煩地拿劍開道,“幹什麽!大晚上的不睡覺,都在這裏擾民做什麽!是要聚眾鬥毆嗎?都活得不耐煩了嗎?”

有小鬼諂媚地上前回答:“十裏大人,不是小的們的問題啊。你看攬月閣那邊,不知道為什麽又打雷又閃電的,好生奇怪,前所未見。”

“而且大人,我還要好心提醒你一句,城中沒有白天黑夜的,所以不存在夜深擾民的問題,也就是大人您瞌睡多……”

長街見到雪盡匆匆而來,憂心忡忡上前稟報:“大人,煙歸姑娘還在攬月閣內,但那金光威力太盛,我們無法上前,不知道那邊怎麽樣了……”

那金光如雨珠般墜落,密密麻麻,將那棵流蘇樹劈得花枝盡落,樹幹焦黑。

煙歸一襲紅衣,立在窗前,正面向那金光迸發之處,面色冷靜得可怕,身軀被那金光劈得發顫,卻仍舊不退縮半步。眉間有若隱若現的花鈿金印,詭異妖艷,又透著超然神性,分明神色平靜,雪盡卻看得有些心驚,忙以掌結印,飛身而去,祭出一傘為盾擋在煙歸身前。

煙歸感受到殺意消失,眼神重新聚焦,看見了擋在身前的雪盡。

他煙墨色衣衫幾乎融入夜色,卻被氣勁震得衣袂翻飛,難以忽視,發絲煥著清幽的銀光,發間銀綾飛揚,掠過煙歸臉側。

她顫著伸出一手抓住了發帶一角,不知出於什麽心思輕輕往一旁拽了拽,那束發絲帶的結輕易地被解開了,雪盡滿頭烏發散開,如繁雨急落,如晚霞在天。

狂風亂卷,衣帶紛飛,她好似看見了在那潭無名溪水上,雪盡於狂風驟雨間撐開那把八十四骨紫竹柄銀白紙傘,將她護住。

然而,沒有人會護她的。

她話語裏帶著說不出的蒼涼,如一潭死寂多年的湖水,卻又喑啞虛浮,分明是一潭即將幹涸的死水,“你救不了我。是天要亡我。”

雪盡立在身前,巋然不動,聲音已然有些啞了,“我說過,我會逆天。”

“你這是蚍蜉撼樹,螳臂當車,不自量力。”

煙歸沒有再說下去,因為她看見雪盡衣衫下源源不斷滲出的血,心頭微微一動,譏諷的話再也說不出來。縱使他護她是別有用心,可他是唯一願意站在她身前的人。

與此同時,脖子後側那道縛神咒傳來灼燒般的痛感,像是要把肉攪碎了塞進骨血裏,她沒忍住輕呼出聲。

原來金光的目的是為了加固這縛神咒,她忙伸出手結咒,卻發現體內靈力潰散,比之之前更為微弱。

雪盡關切的聲音傳來,“怎麽了?”

一陣天旋地轉的感覺從顱內迸發,雪盡的背影變成了虛影幢幢,時遠時近,時隱時現,煙歸感覺自己的身子如有千斤重,遽然下墜,墜進萬丈深淵。

而她即將要與這萬丈紅塵割裂開來,再也握不住什麽。

她忍著渾身的劇痛往前邁了一步,只這一步便耗盡所有氣力,也許她所有同天抗衡的勇氣早已湮滅在千年浮沈歲月中。

可只要還有一口氣在,她便不會低頭。

九霄雲巔之上的金光漸至漸微,徹底停止了。紫紅色的輝光褪去大半,現出了夜本來的面目。

無限的奇詭,無限的荒涼。

雪盡暗暗松了口氣,收傘回身。

就見煙歸臉色慘白,向一旁倒去。他忙上前接住她,入懷的那一剎,他忽地覺得所有對前路的思量都是杞人憂天,羅愁綺恨,情天恨海,在此刻現的分明。

而煙歸手中緊緊攥著那一條銀白發帶,總算是抓住了點東西,不至於孑然一身,空手而歸。然而這t發帶,究竟是雪盡的,還是她的,她陷入一種覆雜詭異的迷蒙中……

耳邊有風雪聲,花落聲,千萬人的喊冤聲,以及她陷入昏迷前最後聽到的那一聲極為珍重的呼喚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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